米斯特汀80
楚子航挽起袖子，拆开医用酒精用棉球擦拭自己的双手。
他们正在高天原地下的浴室里，几分钟前这里刚被紧急清理成一间临时的抢救室，或者说隔离室。
乔尼薇被固定在窄床上，平时这是用来给客人们做SPA用的，现在被充作临时手术台。
她的手骨和肋骨均有裂点，手臂、锁骨和双腿上都有尚未完全愈合的贯穿伤，遇见他们之前，她就已经大量失血。龙化状态下她的肌肉强悍到能将断骨强行勒在原来的位置上，但高速愈合能力却仍然不能在短短的几小时内让折断的肋骨完全长合，必须借助外力才能矫正。
事实上这种状态下她还能斩杀死侍简直已经违反常理了——正常人肋骨断裂连呼吸都很困难，即使龙化状态下活跃的龙族基因能够刺激肾上腺素分泌，能够减轻疼痛的程度，可要拖着短时间内并未痊愈的身体在电梯井中做出那种七八米起跳的连贯动作，也得需要极强的自控力。
不，根本就是在龙化状态下忽略疼痛做出的动作。人类动作的局限很大一部分限制来自于肌肉神经的痛觉，这是一种保护机制，避免动作超过躯体的承受极限。
但现在她几乎连龙化状态都无法维持了，她奄奄一息，解除了龙骨状态她的骨骼和普通混血种也没什么区别。
“龙化现象在衰褪，她快到极限了，你打算怎么做？”恺撒低声说。他刚关上门，用那些沉重的浴桶抵住浴室的房门。
“先处理创伤，然后放血。”楚子航面无表情地说。
这相当于杀死她。但恺撒耸了耸肩没有提出异议，他只是想这具身体里看起来也没有多少血可以放了，同时迅速佩戴手套，辅助楚子航进行急救。
趁着龙化带来的增效还没有消褪，靠增强的身体素质挺过处理创伤的时间；然后再通过放血终止龙化。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她都可能挺不住，但现在他们别无他法。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外科医生也不可能在这么简陋的环境下力挽狂澜，楚子航只能赌。
他们必须快速冷静地处理那些创伤，用酒精消毒创口、超强的愈合能力会很快修复肌体创伤，但卡在肌肉间的碎片不会自己取出来，他必须趁着外面的组织还没有愈合，将夹子伸入血肉中挑出会影响愈合的碎骨、剪掉已经被划烂无法拼凑回去的细小组织，让创口缝合时尽量保持平整，然后进行缝合。
狄克推多就在恺撒手肘边，方便他随时将它刺进女孩的大脑或颈椎——这是为了防止急救失败，女孩堕落成为死侍——村雨也插在楚子航的皮带上，必要的话他会做出与恺撒一样的反应。
他把剔出的碎骨轻轻放到一旁的玻璃器皿中，恺撒观察他的神情，有点理解不了他现在的心理活动。但他知道要是现在躺在这里的是诺诺，握着镊子的人是他，他也会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
那不是因为什么冷静或者漠然，只是因为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
楚子航矫正她脱臼的手指时，她醒了，黄金瞳蓦然睁开，像是浓雾中的雾灯，迷蒙而璀璨。这场出人意料的偶遇中，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楚子航，黄金瞳茫然又执着，她就躺在这里，却又在眺望，好像灵魂已经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她忽然从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呜咽，听起来像是在说话。
楚子航固定住她的指关节，俯身凑近她的嘴巴。
“你……来了……”
她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最后一个字，却又惊险地以游丝般的气息连在一起。那声音太轻了，又轻，又温润，好像发出声音的不是这具破败不堪的身躯，而是一个柔和的灵魂，她的声音经常在楚子航耳边响起，有时是欢欣鼓舞，有时是平静安稳；有时，楚子航会数她的心跳。
可现在她的心跳声弱得楚子航听不清。他只能握住她的手，一声不吭地固定夹板。
“钥匙……”
楚子航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她发出一声琴弦崩断般的抽气声，眼中的黄金如豆烛般跳跃地亮了亮。她没有说出来，但楚子航知道那个唇形：“钥匙……”。
“别说话。”他垂着眼帘低声说。
乔尼薇睁着眼睛，眼前一半是天花板，一半是漆黑的屋子，一晃那屋子变得雪亮起来，人影在她眼前攒动，有什么东西刺破皮肤，扎进肉里，打针？她眨了一下眼睛，在雪白的天花板上看到了一朵嫩黄的小花……
她好像做了个梦。半梦半醒中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住在漆黑的屋子里，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把她从小屋里拉出来，用针刺她的血管……每当她再次回到小黑屋，全身都痛，好像用锤子敲碎了骨头，让它们一点一点慢慢地生长回来。
那间小黑屋其实有一个很窄的窗户，夏天的时候经常和亚当站在走廊聊天的玛利亚总是忘记关上那扇窗户上的铁板。她通过那扇可能下一秒就会被关上的窗户眺望外面的世界，在很少的晴朗的天气里，有个金发的小姑娘会在院子里的沙堆前站着。
“安娜。”她轻声说，“过来……”
“过来，安娜……过来……来……让我看看你……”
于是有一天那个小姑娘来到那扇窄小的窗户前。她把手伸进窗户，握住了一只比她的手更小的手掌，然后她往里面送进了一朵花。
“安娜。”她轻声说，像一声叹息。她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天花板，仿佛穿过它，在眺望虚无缥缈的远方。
简易手术台前的两个人都沉默着顿了一下。这里没有第四个心跳声。
恺撒皱起眉头。乔尼薇已经进入濒危状态，她已经陷入谵妄的幻觉中，要是她不能挺过这次休克，就很难说还会不会醒来了。
营养液缓缓注入乔尼薇的血管。楚子航用纱布蘸着酒精擦拭她身上的血污。
他把染红的纱布都收到一起，乔尼薇的血统纯度太高，他们不能确定现在她的血液会不会对其他生物造成污染，所以所有沾有她血液的东西都要妥善处理。
恺撒的手出于意料的巧，或者他的脑子出乎意料的巧，此刻正在试图撅弯一段钢管做一个简单的支架，他的动作看起来不像在抢救重伤员，反而像在工地干活，要是手上夹根烟，再穿个牛仔背带裤，就更形象了。乔尼薇的肋骨看起来有些不对，他们不会做肋骨矫正，只能做个支架防止她的肋骨塌陷影响脏器。
在最后一个流血的伤口包扎完毕前，乔尼薇瞳中的黄金终于彻底熄灭了。
龙化现象终止。
楚子航擦着手上的血迹，目光沉默地落在女孩的手臂上。
在源氏重工他们都见识过乔尼薇超强的愈合能力，原本他以为这场龙化会持续更久，可能再醒来她已经堕落成死侍。幸运的是这场不知持续了多久的龙化在她彻底失格之前先耗尽了她的血液，创口的高速痊愈被迫中止。
楚子航有些出神，因为他忽然想到暑假的时候跟乔尼薇去大排档吃饭，那天乔尼薇穿了一件白裙子在前带路；楚子航走在她后面，习惯性地低着头，所以他只看见一双弧线优美的小腿在裙摆下摇晃，那双脚腕很纤细，脚踝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一点一点的，就在他眼前，好像楚子航走快一点，伸手轻轻一捞就能捉住。
但现在她的腿上可能要留疤了，过几年或许会慢慢变淡一点，但是她以后可能不肯再穿裙子。她会不高兴……她每次看到那些疤痕，就会想起楚子航有多没用，她需要楚子航的时候，楚子航从来不在她身边。
楚子航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失血过多之后，她的体温有点低，她四肢都有伤，不能像路明非那样泡在浴桶里，所以只能暂时这样，等门打开了之后，去便利店买点暖宝宝贴上。
恺撒正在用高天原内线电话呼叫藤原勘助，门是他进屋时让藤原从外面锁上的。他和楚子航都太疲惫了，万一乔尼薇失控，他俩未必能完全控制住她，要是他们失误一时没拦住她，这道保险能给他们多争取一点反应时间。
藤原打开门之后，没等恺撒开口，先向他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跟他走。
“让客人睡在这里怎么能休息得好？”他说，匆匆地把三人领到三楼的冬雪间，打开门，“快带客人到楼上来休息。”
恺撒和楚子航闻言一愣，交换了一个眼神，才走进去。进去之后更加令人诧异，冬雪间的榻榻米已经收拾好了，铜炉中焚烧着香料，坐垫和茶桌都被撤到一侧，填补那个位置的是一套标准的日式寝具，窗前的沙发也被搬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大漆妆具和四彩绫罗坐垫，正对着门的屏风前立起红漆的木架，上面挂着一件白色的和服，正绫的布料上染着大朵朱花。倘若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人，会以为这是平安时期哪位公主的房间。这房间唯一没变的地方就是那个带宽屏的KTV区，好像公主殿下闲暇之余还热衷于叫伶人来她屋里表演一场月兑衣舞。
“这是客人在我们这里预留的客间。客人在这里不会有任何打扰。你们赶紧去洗个澡收拾一下吧，店长让我通知你们，等客人醒了之后，你们就陪在客人身边，务必要让客人满意。”藤原堪助没有看着他们，留下这句话，关上门走了，好像这女孩是这里的熟客，他问都不用问，喜好都安排得一清二楚。
等他的脚步声离开三层，恺撒和楚子航才放松下来。
乔尼薇还在昏迷中。他们在矮柜后面发现了制氧机。有了这个她存活的几率就更大一分。她一时半会儿造不出足够纯度的血液，所以恺撒和楚子航换班去洗澡，楚子航刚洗完澡，藤原堪助上来了一趟，说是有人拜访他和右京。恺撒看了看楚子航，叫他在上面守着乔尼薇，自己跟着藤原堪助下去见见那个人。乔尼薇身边不能没有人，谁都不知道再醒来之后她会发生什么改变。他们必须留下一个人来以便快速作出反应。
恺撒下去了一阵，很快就上来，上来时还端着两碗拉面。
他关上门，脸上的表情还算平静，但难以掩饰他身上的疲惫。楚子航知道自己在恺撒眼中也是这样，他闭上眼睛，将头后仰，靠在背后的墙上。
“她为什么会有这里的会员？”恺撒忽然开口，“在我们来东京之前她就已经来了吗？”
楚子航摇摇头。“我来东京前和她一起在学校，我收到诺玛通知的时候，校长和她通过话。”
恺撒皱眉。“她不在‘龙渊计划’的名单上，却出现在日本。校长亲自给她下达了一个任务？为什么要这么做？校长早就猜到日本分部可能会背叛，他让乔尼薇来监视他们？”
楚子航没有出声。
他跟恺撒想的一样。校长可能怀疑日本分部会反叛，所以在龙渊计划启动的同时，把乔尼薇派到了日本。他接到诺玛邮件的时候，乔尼薇接过校长的电话，那时候他该想到的……同时发布的任务，很可能是同一个目的地，甚至同一个目标。
他又想起他在数百米深的海下，濒临昏迷前看到的那个雪白的身影。
他们下潜的时候，她一定也在海里。
除了乔尼薇还有谁在日本？或许日本分部反叛时他们可能像楚子航一样也被迫隐蔽起来，现在他们相互之间都联系不上，就像海上驻守的一个个孤岛。
“这里不是学院给我们准备的安全港，”恺撒说，“而你女朋友在这里却是拥有预留客房特权的客人，店长对她一点疑问都没有，与其说是她做什么都不会奇怪，不如说好像知道她一定会来。”
楚子航摇摇头，没说话。
“这里就像是有人给她准备的安全港。”恺撒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假设一下，如果她的立场和我们不同甚至对立……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楚子航低声说。
他回答得很坦白，恺撒反而愣住了。
楚子航没有解释的意思，转向他的女朋友，轻轻握住她的手。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就在恺撒准备继续下一个问题时，他反问。
你一定要噎得我没话说是吗？有那么一秒，恺撒很想问。
但他自认是个有涵养的男人，问这种话太没品了。所以他认真地想了想。
半晌，他重新开口，郑重其事。“如果是我，我会和诺诺站在一边。”
楚子航低下头，看着他的女孩。
恺撒观察了他半天，想知道他的脑回路是怎么构成的，最后放弃，递给他一张信封。
楚子航接过信封，倒出两张邀请函。
“来砸场子的同行，”恺撒低声说，“他自我介绍是源稚生的弟弟，猛鬼众的‘龙王’，源稚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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